嘘设

【BVS】【超蝙】Clark Kent的第十一次采访【大结局】

“那个陌生男人还伫立在那里,像被定住一样。”

甩包包去兜风:

Summary: 在克拉克肯特过分漫长的记者生涯里,有十一次采访与布鲁斯韦恩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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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榔头和钉子依次排开在地板上,由小至大,尺寸不一,像开金属界的家庭会议。克拉克正跪着维修那张破损木桌。


那桌子是他刚入行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数十年过去,它终于等不及主人的衰老速度率先故障。木块粘合处的胶水失去黏性,碎屑一点点脱落,侵蚀到内部,最终酿成折断的惨剧。


克拉克起身去倒一杯水喝,地板上一片狼藉,他需踮着脚小心避让。


电视新闻在播今年的年终总结,露易丝莱恩的脸出现在荧幕上。一个人住太久后遗症就是需要时时刻刻开着电视,让空间被声音充斥,无论是肥皂剧还是购物广告,那让克拉克觉得与人间相连。


露易丝终于从外景记者转到棚内,克拉克为她高兴,因为知道能够坐上主播台是她毕生梦想。


“我年纪太大了。”露易丝曾扶额对他诉苦,“去外地出差,电视台要为我投保的保险费率都增长,所以才有机会回到棚内。”


克拉克微笑,“是你资历服人,露易丝。”


她从最苦的自然灾害新闻做起,黑帮犯罪,边境走私,政治丑闻,每桩新闻都做过详实调查,言辞犀利又公正客观,已成为大都会民众心中最可靠的新闻面孔,人们信赖她。


克拉克将水杯放在地上,盘腿坐下看向屏幕。


露易丝小姐原来也会老。


再厚底妆和再亮的打光也没办法遮盖她的眼尾纹。


但市民喜欢这样有阅历的新闻主播,每一条纹路都代表她亲历过的历史,是她能沉着播报和恣意评价的支撑力。没有人想听十八岁少女的意见,即使她面孔胶原蛋白丰盈,微笑有亲和力。因为人生是愁苦的,而新闻尤甚。


今年政府权威岌岌可危。


总统先生在纪录片《华氏911》中的形象可疑又可笑,法国人不给面子,颁发金棕榈大奖给这部影片。奥斯卡就乖巧许多,将它横拦在提名名单之外。是,民主国家也讲政治正确性,这部影片大力抨击反恐举措,揭露战争背后利益链条,将总统塑造成小丑形象,甚至暗示九一一袭击是政客阴谋。“咳,组委会真无魄力。”有新进记者在办公室的电视机前驻足,看见导演迈克尔摩尔在颁奖礼的发言被消音就发此感慨,被总编统统赶回格子间写稿。


更重击政府的是年中的卡特琳娜飓风。足以在历史上留名的最失败的救灾之一,通信、交通和电力系统全线崩溃,近四十个救助电话中心一夕之间被摧毁,超过两千万次电话未被接通,救援信息堵塞,民众失去信心,一度出现无政府状态的局混乱局面,劫匪大肆烧杀抢奸,爆炸声隆隆不绝于耳。总统将军队士兵指派往新奥尔良市,授予随时开枪击毙暴徒的权利。最终死亡人数接近两千人,受灾地区的保险公司大多破产,直至十年后,贫民聚集的下九区还未重建恢复,已成死城。


这天灾令民众震动,原来处于新世纪的最伟大国家,也会在一夕之间令数座城市被冲溃得与外界彻底失去联通,治安混乱如地狱。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电视里的露易丝正讲到这段,她前倾身体,用钢笔敲击桌面,极富感染力,“自911后,总统就将重点放到反恐,联邦紧急事务管理署被收编入国土安全部,降级,裁员,削减资金,更要命的是领头人变成迈克尔布朗,这仁兄上任前是国际阿拉伯马协会的负责人,与救灾毫无关联,数百万受灾民众的身家性命就系于这样的政客身上……”


克拉克笑了,露易丝还是这样敢于直言。


他起身,回去继续与那张破桌子做斗争,榔头敲击桌脚,发出噔噔的响声,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回音,仿佛他敲击一下,那响声凭空生出孪生兄弟,一唱一和。


停下来,那噔噔声音还不消失。


是有人在门口敲门。


布鲁斯韦恩。


完完全全的意料之外,克拉克呆在门后。他们起码有一年未见。


那人神情忐忑,举起一张泛黄旧纸,“你说过,新闻业没落,薪水涨幅比不上物价上升速度,无论多少年后,你还会在这间出租房。”


泪腺比大脑反应迅速,克拉克在明白过来之前就觉有泪水涌出来。


那时布鲁斯韦恩才二十岁出头,年轻气盛,与他打一个求婚成功的赌。那么多年过去,当事人早已过世,那张纸却还被保留着。


他已经四十五岁。


不再对人生充满好奇,兴致勃勃,光彩照人。


克拉克迈过去拥抱他。


“我以为你要用铁锤锤击我后脑。”布鲁斯笑道。


克拉克才反应过来他右手还握着那修理榔头。


“我去新奥尔良市救灾。”他文不对题地解释道。


“我看到了。”克拉克点头。当时联邦政府和州政府指挥一片混乱,市长与州长一度被困旅馆打不出电话,军队亦犯下将两支部队派驻到同一街区的错误,韦恩集团从哥谭市开动直升机投放物资,解燃眉之渴。


“我坐在直升机上,包裹投下去一刹那,整栋楼都被洪水瓦解,只差几秒钟,克拉克,那些在窗口呼救的市民已消失不见,视野里仅露出一点点屋顶。”他怆然,“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念书时读到的一首诗,人生原来是减法,见一次少一次。”


克拉克静候他继续讲下去。


“这原理在你这儿大约行不通,但这原理对我通行。”布鲁斯道,“克拉克,我已经走到人生半途,突然发觉自己懦弱,患得患失。灾后重建时我碰到戴安娜,她去做志愿者,身后大批记者尾随,像做大型真人秀。”他飞快地笑笑,“她对我说,布鲁斯韦恩,不要害怕失去就从一开始杜绝拥有,这蠢透了。”


克拉克释然,这确是戴安娜的洒脱人生观。


快去爱,快去恨,快去拥抱,快去表白。一切的关键在于一个快字,因为失去已经在路上。


是,拥有就是失去的开端,和平原是两次战争中的间隙,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但人类寿命如蜉蝣,每个个体依旧得以在时间的缝隙中享受足够的快乐和阳光。


“就因为飓风?”


克拉克立在原地。


他从小被教育需全力争取才能获得想要的东西,凡事讲求主观能动性,但这一天,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客厅中修理一张古旧的木桌,命运无缘无故光临他的寒舍。


其实任何一件小事都会令一个中年人突生感慨,大改人生轨迹,克拉克有时不解风情。


布鲁斯看对方神情犹豫,“我知道我有点太老了。”他尴尬地打着手势,“我只想告诉你我退休了……各种层面上,我不会令你再被正义感折磨。”


然后他感到嘴唇上有一阵熟悉的触感。


那个年轻而强壮的旧恋人用臂弯搂住他肩膀,吻他发白的双鬓。


肌肉是有记忆的,那一刹全数折返。


克拉克手中的榔头落到地上,发出嘭的声响。


然后是持续的嘭嘭声。


又有人在敲门。


克拉克松开布鲁斯,走过去开门。


“主编?”他愕然。门口站着面色铁青的佩里。


“报社里有事要你回去,打你几通电话都不接,你现在是不——布鲁斯——韦恩先生?”黑人主编的音调一波三折,仿佛自带天赋的说唱开句。他瞪大双眼,塌陷的鼻梁有急促的气体进出。


“啊……”克拉克局促不安,双手变成全身累赘,一会儿将布鲁斯拉近一点,一会儿又拉佩里,“布鲁斯,这是我的顶头上司。”


“你好。”他伸出手来。


佩里惊异,“您为什么在这里?”


“我——”克拉克插进来,“我在采访他关于参与卡特琳娜飓风救援的经历。”


“哦。”佩里收回手,只一秒就反应过来,“在你家里?”


“呃,是,我家比较……僻静,低调。”克拉克擦拭额头汗水。


“你穿着背心做采访?”佩里不依不饶,将视线转向他背后一片狼藉的修理箱和木桌。


“因为天气好热。”克拉克以手扇风,又伸过去给主编扇一会儿,直到被瞪回来。“主编您有什么事找我?”


“噢,没什么大事。”他大手一挥,径自坐到沙发上,“既然你有活干——”他望向布鲁斯韦恩微笑,“我们报社是宽松的放养制。”


克拉克有不好预感。


果然,主编开口道,“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联合采访吧。”他从外套内袋中掏出笔记本。“你们聊到哪里?”


克拉克战战兢兢地坐在沙发边缘,“我们正聊到……”


“人生苦短。”布鲁斯看了他一眼接道。


“是!”主编大人一拍膝盖,“韦恩先生也觉得了吗?”他竟有点顿生伤感。想当初他的主编生涯也是刚好自布鲁斯韦恩成年进入交际场开始,看着这万众瞩目的继承人一路成长,从青涩学生到哀乐中年,仿佛也是对自己过往事业的记忆巡礼。


“是,”布鲁斯韦恩微笑,用手撑住下颚,“年轻时总有拖延,因为觉得余生漫长,现在耳边会听到钟表指针在走,啪嗒啪嗒,什么事都想立即去做,以防留下遗憾。”话毕,他望向克拉克。


室内无风,但他睫毛似在上下震动,像蝴蝶翻飞的羽翼,脆弱而莫名的性感。


漂亮的人都老得格外快,大约是因为年轻时的美貌太震古烁今,令人印象深刻,一点皱纹都会让观众痛心惊呼。好在布鲁斯韦恩自始至终有更紧要的事忧虑,社会责任沉重,没有心思刻意挽留青春,所以衰老的姿态不难看。


佩里如同找到知音,内心激动不已。报社里都是一轮又一轮的新鲜血液,年轻面孔哪里知道中年人心声。他身体前倾,“韦恩先生,您真变了很多。”


“是吗?“布鲁斯抬起眉毛看他,像是一种反驳,然后又寂寂地凝视克拉克。


克拉克眼神往天花板飘,生怕这种空中眉目传情太过明显。


佩里毫不在意,“外界传您有退休的意思。”


“没错,我在物色新的总裁人选。”他闲闲交叉手指,靠在椅背上,“我的管家阿尔弗雷德,我已经让他回苏格兰故乡。”


“最近股指全线大跌。”意思是不该在这种时刻离开公司。


“我很少在意这些,佩里先生。”布鲁斯笑着轻搓眉骨,像是不好意思承认似的,“很奇怪,各人只珍惜自己欠缺的东西,其他东西再堆叠富裕,对我来讲也一文不值。”


“那你欠缺什么,会令你觉得其他一切都一文不值?”佩里感兴趣起来。


此刻门口再次敲门声大作。


克拉克觉得头晕目眩。


来人是露易丝。


“走得我好热,这城市气候越来越捉摸不定,克拉克,你怎么脸色难看?”露易丝气喘吁吁。


“我……刚看到你还在电视上。”


对方用看傻瓜的眼神看他,“因为那是录播节目。”她迈进客厅,对地板上的钉子榔头一片琐屑短暂地皱眉,从包里掏出一支录音笔,“你说要借,我给你带来了。”


话音刚落,她就注意到情况奇妙。


“布鲁斯?佩里?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她惊奇地双手叉腰,新闻雷达轰鸣起来,仿佛随时要进行新闻连线直播。


“我们……在采访布鲁斯。”克拉克吞吞吐吐。


露易丝才不听信,她轻哼一声,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熟门熟路地走到冰箱旁取了一瓶冰镇可乐,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喝了一口,让大脑冷静一下,然后拿起录音笔坐到沙发上,进入这混乱战局。


“我可以加入吗?布鲁斯韦恩可不是常能遇到的采访对象。”她不等回答,按了录音笔的开关。


屏幕上的红点亮了起来。


“克拉克肯特。”布鲁斯轻轻说了一句,然后嗤嗤地笑起来,他用大拇指托着下巴,食指放在眉骨旁,像一种徒劳的掩面姿势。


“什么?”克拉克诧异,以为他叫自己,“你也要喝可乐吗?”他踌躇地走到冰箱旁。


“我是说,克拉克肯特。”布鲁斯像没听见,径自对着佩里道,“你刚刚问的问题,答案是,克拉克肯特。”


录音笔上的红点还在闪烁。


那句话没有消逝在空气中,而是被永远地记录在某个地方。


 


 


 


14. 


 


午后四点,空中飘起细密的小雨,介于打伞和不打伞之间的尴尬地步。天色暗沉下来,有沾了水的笔刷在天空中一缕一缕来回加深,粗糙而毛茸茸,像灰鸽的湿润羽毛。


苏格兰的乡村像被抛掷在工业文明之外。传统的建筑,古旧的村舍,远远近近毫无逻辑地点缀在草地上。


克拉克肯特敲响阿尔弗雷德的门时,雨势加大了一点,他浑身湿漉漉的,门口那盏昏黄的吊灯照耀得他外套肩膀上的水渍反光。


阿尔弗雷德给了他一条柔软的毛巾,樟脑丸的香味,混合了点陈年老酒的气息。


旁边的火炉滋滋地燃烧,整个空间温暖而静谧。


“肯特先生,应该不太习惯英国的湿冷天气吧。”他将陶瓷白盘叠好,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尔弗雷德,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老人坐下来,行动迟缓,但依旧动作优雅。他从框架眼镜后仔细地看克拉克,确认了他的年轻模样。


“我想知道,布鲁斯韦恩去哪里了。”


阿尔弗雷德用手指摩挲那根红木拐杖,“如你所见,他不在这儿。”


“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吗?”


他笑了笑,“肯特先生,我这里没有电视机,没有网络,只有一台接触不怎么良好的电话机,我讯息不流通,你看得出来,是吗。”


克拉克语塞。他知道他在病急乱投医。


“也许你先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好。”


克拉克焦虑地站起来,在低矮的木屋里绕了几圈,毫无头绪,从何说起。


“——前几年我们过得很好。”他突兀地开头。


“要喝茶吗?”阿尔弗雷德递过一只镶着金边的小茶杯。


“谢谢。”克拉克接过来,温热的水在混乱地碰撞杯壁,他才发现自己手抖至此,“对不起,我似乎太紧张了。”他垂下眼皮不合时宜地自嘲道,“我不知道怎么讲这整件事,原来坐在被访者的位置是这么困难。”


阿尔弗雷德理解地微笑,他摊开双手,“你看我没有话筒,肯特先生。”


“也许我该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说起。”


“我和他去看哥谭市的橄榄球赛,一切都很好,他一直在吃薯条,而我则提醒这高热量会让他在健身房多跑两个钟头。全场气氛热烈,人浪做到第三波,哥谭队领先,然后突如其来一阵巨响,球场陷进一个大洞中。观众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然后有一群武装的人出来了,他们宣布即将毁灭整个城市,用核弹。”他停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这太不可思议了,是吗?”


“然后呢?”那个管家问道。


“然后我看到有个球员快要坠进炸毁的废墟洞里去了,我就飞过去救他。”克拉克发觉阿尔弗雷德并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我将他拽起来升到空中的时候,看到整个哥谭市都在爆炸,坍塌,尖叫声响成一片。每个地下管道都变成火药库,阿尔弗雷德,那是人间地狱。”


“于是我将他放到大都会,然后飞回去。”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韦恩少爷已经不在原地了。”


“是。”


“你再也没见过他。”


“我回家,看到他的蝙蝠战服不见了。他说过……他退休了。他说过的。”


像是再次被成年人欺骗的孩童。


阿尔弗雷德倾过身体,用满是皱纹的手覆在克拉克的手上,“这是他的城市,肯特先生。即使它政治腐败,贫富悬殊,治安混乱,市民自私,但……他爱哥谭如同爱自己的生命,也许还更甚。”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克拉克困惑。


“因为我已经知道担心无用,”阿尔弗雷德叹气,“肯特先生,如果你早几年认识我,你会看到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担心。奇怪吗,我现在可以这么冷静地跟你说话,但过去,我会摔碎茶杯,我会坐在监控器后面监视少爷的每个举动,敦促他和我汇报,和我说话,一刻不停歇。我也会变,难以猜到,是不是?人们以为皮肉老了灵魂也会静滞,但事实不是如此。在你印象中我从来都是一个苍老佝偻的形象,但六十岁与八十岁也有区别,只是人们难以察觉。”


“到我这个年纪,就不得不相信命运了。”他缓缓地接回那只茶杯,握住光滑的底部,“肯特先生,你听过吗,一个人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克拉克脊背收紧,“您是说布鲁斯已经死了。”


“不是。”阿尔弗雷德道,“我只是在说一个全世界通行的原则。如果这是布鲁斯韦恩的命运,那我们谁也没法扭转。”


克拉克屏住牙齿,“但我不可以坐以待毙。”


“肯特先生,我知道你可以拯救任何一个人——但前提是那人愿意被拯救。”


“什么?”


“如果他呼救,我相信你听得到。”阿尔弗雷德看着他。


克拉克如遭雷击。


那年他们都年轻得不像话,在摩天大楼楼顶看夜景,风如流水,星辰从苍穹倾泻到地面。他们聊漫无边际的天,克拉克说他可以感应到挚爱的人的呼救,布鲁斯却突然没了声响。


克拉克问他在干嘛,他如何回答?


“我,我在刚刚心里疾呼。”


然后他一跃而下。


像是一次处心积虑的预告。


是,如果他需要被拯救,他会疾呼。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不想重返克拉克身边。


也许他在中东某个地下监狱,被打到脊骨折断,瘫痪不起。


也许双目失明,头破血流,浑身恶臭,令人厌弃。


也许获得帮助,又或靠自己气力缓慢恢复。


无论如何,他一定痛苦非常,却屏住呼吸没有呼救。


只要他发出一点讯号——


克拉克突然站起来,无法自持。“对不起,阿尔弗雷德,我要先回去了。”他用膝盖撞开矮凳,发出闷钝的声响,仿佛心脏内壁回音,“谢谢你的茶,再见。”


他没有和主人做任何视线的交流,近乎失礼地冲出木屋,然后呆立在屋檐,一串冰冷的雨水打进他的头发里,顺着耳朵流下来。


“你知道苏格拉底的一个故事吗?”那熟悉的声音如狂风灌进他耳膜。


“他让学生走进一片苹果树林,从头走到尾,选一只最大最好的苹果,不许走回头路。有学生在走完后请求,‘再让我选一次吧。刚走进树林时我就看到了一个很大很好的苹果,但我想找一个更大更好的。当我走到尽头时才发现,第一次看到的那个就是最大最好的。’”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是他自己的。“所以呢,这是一个……哲理小故事?”


“是吧我想。”属于布鲁斯韦恩的声音渐渐重了起来,一呼一吸都在他耳边,“可能是后人杜撰的都说不定。但我想的是,你就是那颗最大最好的苹果。”


“哈?”


那声音变了方位,凌空在克拉克的头顶,一个缱绻的轻吻,带着床单上淡淡洗衣粉的味道,“我八岁那年遇到你,我想,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好,他的手这么暖。但我又想也许我以后会遇到更好更暖的人也说不定。我不停地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你就是我的树林里最好的那颗苹果。谢谢你折返过来。”


那段对话以一个绵长的吻做结尾。


克拉克孤零零地站在门口,胸口阵痛起来,回忆像浪潮扑卷过来,他们也曾有过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你看这张照片。”布鲁斯举着一张泛黄旧照赤脚走过来。


克拉克紧盯电脑屏幕,“慢点,拜托,我还有一百字就写完这篇报道。”


布鲁斯有时像幼稚儿童,“你一定看不出玄机。”


横里杀出一张照片,覆盖在电脑屏幕,从背后发出透亮的光。


很普通的画面,儿童时期的布鲁斯韦恩站在游乐场边,后面是高度骇人的过山车,五彩缤纷的曲线。


像是等不及提示似的,布鲁斯指了指照片中他身后的标示牌。


“有心脏病的人不宜尝试。”


最常见的提醒。克拉克不得要领。


“再看仔细。”


哈,原来布鲁斯站的位置刚好盖住“病”这个单词。


于是变成了,“有心脏的人不宜尝试。”


那孩童毫无知觉地骄傲站立在中间,这标识变成他的座右铭,像是对这世界的善意提醒。布鲁斯韦恩先生,危险人物,古怪乖张,捉摸不透,会令人失重,惊骇,尖叫,受伤,凡有心脏的人都切勿尝试。


克拉克单手握住停留在屏幕前的那只手腕。


“我想试试,我不会流血。”


风雨变得更大了。


背后响起开门声。


阿尔弗雷德在屋里递过一把黑色长柄伞。


“雨太大了,肯特先生。”他道。


“谢谢。”克拉克转过身,睫毛、眼窝和脸颊上全是水。


为什么会这么惨,因为强壮如神,所以无法为你粉身碎骨。


 


15. 


 


手机屏亮了起来,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克拉克与露易丝相识近三十年,却才第一次接到她丈夫的电话。


听筒里那个男人语气焦急,请他立即前往莫斯科。“露易丝出了车祸。”


“什么?”克拉克惊异。


“她说过,出任何事情都第一时间联系你,她说你有能力去任何地方,我还在让我的秘书办签证。”


“她为什么会在莫斯科?”


“她……”那男人犹豫了一下,“好,我相信你信得过。她在采访斯诺登。”


那一年最瞩目人物,悍然揭露棱镜计划,搅得天下大乱,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渴望将他捉拿归案却无果,他成功取得俄罗斯政府的延期避难许可,没有国籍,不暴露真身,用大荧幕上的笑容领取各类人道主义奖项,扰乱美国人的心绪。


克拉克不知道露易丝竟然联系得上他。


抵达医院的时候露易丝正动完腿部手术。


“你还好吗?”克拉克俯过身,握住她双手。


麻药刚过,那新闻女强人的额头冒冷汗。“克拉克,我的录音笔还有所有资料袋都被抢。”


“什么?”他明白过来,车祸是幌子,背后目的不言而喻。


“克拉克,”露易丝反握住他的手,指尖狂颤,“帮我找到,拜托,记者永远不可辜负受访者。”


“好。”


克拉克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飞行那么快,几乎以光速反绕地球数圈,仔细逡巡每个角落,但毫无收获。


世上很多东西不会裸露在表面,静候他夜航发现。


比如布鲁斯韦恩。


克拉克已经丢掉他长达半年了。


他颓然回到地球。


莫斯科医院没有露易丝莱恩这个人。


“不可能,她前天入住这层病房612。”克拉克用腹腔的肋骨紧贴咨询台,身体倾过去,“再查一下,拜托。”


“先生,真的没有。”护士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回答,“六月八日一整天都没有一个外国人入住。”


“不可能……”克拉克困惑,突然他发现了什么,“等一下,你说什么?”


他时空穿梭,回到两天前。


“现在是几号?”他激动大喊。


年轻护士被吓一跳,“六月十日。”


是,就是露易丝出车祸的那天。克拉克难以置信。


他狂奔出医院,用手机呼露易丝。


“你在哪里?”


“克拉克?”对方语气迟疑,“等一下啊——”大约双手提重物,换了个姿势才把手机从耳朵与肩膀之间解救出来,“好了,我在莫斯科啊,怎么?”


“我是说具体哪里!”


“啊?”露易丝不解,“喂喂,是不是佩里听到什么消息,让你来和我抢新闻。听着,这次非同小可,我可是……”


克拉克难得打断她一次,“告诉我,你确切位置,快。”


“这是受访者隐私,”露易丝坚持,“我只能告诉你,我在往斯大林大厦的方向走,我今晚住莫斯科大都会酒店,有趣不有趣,莫斯科也有大都——喂?”


克拉克挂掉电话。


他到达那条街的时候,有一辆黑色皮卡正从巷道里冲出来,往人行道上狂驶。离露易丝只有几公分的距离,骤然停下,银色的金属车头呈现出可怖的凹陷,像被击了一掌。


“没事吧?”克拉克用脊背抵住那车的缓冲。


“克拉克?”露易丝惊魂未定,“你。”


“你有没有受伤?”


毫发无损,双腿健全,只是膝盖处的丝袜有擦破。


“资料还在吗?录音笔?”克拉克捏住她的棕色办公皮包。


“在在在都在。”露易丝声音颤抖,迅速确认了一遍。“克拉克,你知道有事会发生?”她抓对方手肘。


“露易丝,听我说,这里有危险,”他焦急环顾四周,有行人驻足,拿着手机拍摄,“我马上送你去机场,你坐最近的航班回大都会。”


“好。”露易丝干脆利落,她无条件信赖这位好友。


机场繁忙依旧,人人快步走直线,像行李传输带,一刻不停在自有轨道上运转。


“克拉克,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


他们坐在候机厅,突兀的两个人,没有一件行李。对面有满脸雀斑的青少年在吃汉堡,油炸的香气四溢。


“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我好像可以穿越时间。”


露易丝瞪大双眼。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超人,可以有更大力量拯救这世界。他可以预知未来。


有砰砰拍打麦克风的声音。


服务台开始播送飞机延误的信息。先是从这个登机口开始的,然后是前一个登机口,慢慢地,整座机场的航班信息板从绿色翻成红色。


“克拉克,”露易丝惊骇但缓慢地说道,“你……确认吗?”


“是,我见过两小时后的你,被车撞倒,在莫斯科中心医院接受腿部手术。”


她张大了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像短暂地失去语言能力。


因为全线延误,机场的乘客变得越来越不耐烦,手机铃声响成一片,有人起身来回走动,撞倒了旁边人的登机箱。


“克拉克,你——”她收紧下巴,仿佛在吸收庞大信息量,“你,你应该回到更早的时间点,提醒我不要用那罐过期的面霜,它令我脸颊过敏整整三周。”


克拉克哭笑不得。


那位坚强的女性老友可以消化任何信息,她重新恢复幽默感。


“哦天哪——”他们身边的一位老妇人叫道。


克拉克的视线转到候机厅的新媒体荧幕上。


是俄罗斯的新闻节目,很显然。他看不懂下面飞速放松的字幕,但实时画面已经足够震慑。


是核弹爆炸。


露易丝的手机合时宜地响起来。


“我电视台的同事。”她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什么,然后挂掉电话,“克拉克,我想我们今天回不去了。”


“为什么?”


似乎全世界飞往美国的航班都延误了。


“哥谭市的那个核弹,爆炸了。”她握住克拉克双手,“但是在海面上,暂无人员伤亡。”


所有问题所有疑惑一时间冲进他大脑,沸腾喧嚣,大喊大叫。


但最终他平静地开口,“和蝙蝠侠有关吗?”


露易丝迟迟不开口。


“露易丝。”


“是。”她道,“有目击者看到蝙蝠机飞向海面。”


好像早就知道这个结局。


就在那里,遥遥地立在视线的尽头,模糊,但笃定。总有一天会抵达那个点。


一个人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一时间,机场的声音消失了,整个空间像被掷入海底的真空胶囊,安静,窒息,缓慢运转,所有人都变成慢动作。又一会儿,那些声音渗出来,在四周墙壁来回反弹,迭荡,不断加深,盥洗室的开门声,空中小姐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敲击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孩童打喷嚏,中年人拨不通电话,被留言机一遍遍阻挡回来。全世界的声音都集中在这里,像要爆炸。


克拉克的意识恍惚了数秒,直到他听见露易丝在问他,“你还好吗?”


他突然笑了,难以自持地笑,“露易丝,你已是金牌主播,不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他艰难地用手指撑着太阳穴,仿佛这已用尽他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再一秒就会垮塌。


露易丝从未见他流泪。


坚固蓝宝石也有融化的一刻。


“这不公平,露易丝。他根本不欠那座城市什么。”


这是他的命运。阿尔弗雷德的话在耳边响起来。


然后是另外一个声音。


天,我第一听说还有人相信事在人为。”布鲁斯大笑,用双手拢成正方形贴到眼睛处,“你是我见到的活体标本吗?”


“性格决定命运。”克拉克耐心道。他想,对方真的是太玩世不恭,颓废漠然,才会令他生活放任至此。


“没错,但性格又由什么决定?”布鲁斯站起来,“命运!你的性格,是由你的基因,你的原生家庭和你在幼年遭遇的人与事塑造而成的。而这些,全由命运决定,不由得你。奇妙吗?无解的闭环。那些变态连环杀手,半数以上都有家族精神病史,父亲酗酒,母亲卖淫,简直是统一履历模板,原来他们自出生开始就没有一点机会走上正常人道路。”


 


那是他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刻。


“露易丝,我可以对你做一个采访吗?”


“什么?”她大惑不解。


“因为……”他顿了许久,“也许下次我回来的时候,你我已经不认识,你也可能不再做记者这一行了。”


她立即理解过来。


“你确定?”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你知道这会改变很多。”


 “是。”


“那些被蝙蝠侠救过的人,可能会死掉。”


“也可能根本不会遇到险境。”


蝴蝶效应。


命运是一棵分叉太多的树。


露易丝震动。


他们两个人,从来不欠这个世界什么。现在他要行使漫长人生中唯一一次自私的权利。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吗?”她用力拥抱克拉克。


克拉克将她手中的资料本卷成一个话筒的样子,“露易丝莱恩小姐,请问你童年时对未来的职业有过什么规划?”


“我从小就想当律师。”她笑中带泪,“可惜LSAT好难考。”


“我会找到你。”克拉克注视她双眼。


“而我会继续让你做我的男朋友,在学校舞会上剥光你上衣,大出风头,然后和你分手,每周找你诉苦两次,直到你厌烦。”


克拉克微笑,依旧举着那纸做的话筒,“作为大都会市民,你怎么看待超人?他是不是笨拙?”


“是。”


“不解风情?”


“是。”


“太过自私?”


“完全没错。”她望着那湛蓝瞳孔底,“但我想,他有这样的权利。”


 


 


16. 


克拉克感到传呼机震动起来的时候,正穿着紧身的白色背心在小旅馆的洗脸池前刷牙。


是副主编的消息,请他立即回call。


他将含在嘴里的半口水吐掉,侧过头用挂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下巴上的牙膏渍,然后叹了口气。


他眼下在哥谭市出差,跟进最近令社会震动的地下天然气泄漏事件。哥谭一向名声差劲,治安混乱,所以大都会的报社派出最身强力壮的克拉克肯特先生。


接连几日在半夜接到副主编紧急传呼,查问进度,他几乎疑心对方也是氪星人,作息与常人迥异,越到深夜就越精神旺盛。同事间早有抱怨,已达成共识——“就算是超人在他手下打工都会受不了”。


克拉克从房间里披了件薄外套,走到服务前台借电话。


没错,距离他入职星球日报还有些年数,现在他供稿的报社,小到令人心酸,经费不足,他住的旅馆设备简陋,从外看像黑店模样,里面亦无私人浴室和电话。


“喂?”他拨通。


“克拉克,有没有采访到天然气公司经理?”


“还没有,他一直在躲记者,但我拿到一份关键资料,”他停下,举起左手看腕表,“主编,我现在有事,等会回电,抱歉。”


“哈——?”对方不可置信的语气被切断的嘟嘟声盖过。


到达电影院的时候,午夜场刚散去,那对穿着昂贵套装的中年夫妇应该就是韦恩夫妇。


哥谭的深夜,冰冷寂静,有零星的口哨声,荡在半空,与雪花一齐悠扬落下。


“你好。”克拉克肯特大大方方地走过去。


那美丽的妇人下意识地将布鲁斯护在身后。


“我是大都会报社的记者,”他举起记者证,“想采访一下韦恩先生关于这次股价下挫的……”


那中年男人伸手晃了晃,“对不起,现在是我私人时间,采访请致电我秘书预约。”语气礼貌但冰冷。


“好。”克拉克笑道,却不离开,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一路尾随。


直到地下车库,韦恩先生终于忍不住快步上前,揪住他衣领,气愤道,“记者先生,请不要太过分了,再跟踪我和我的家人,我会报警。”


“抱歉,抱歉。”克拉克举起双手,“我刚进报社,主编给我压力大。我就跟到这里为止,抱歉。”他诚恳道歉,令对方勉强松开拳头。


正被母亲抱上车的布鲁斯韦恩在车门口回望他。


奇怪的人。


他一定这么想着。


直到坐上车的后座,被身边的母亲整理了外套,围上一圈羊毛围巾,遮住他鼻尖,他还不停回头从背后车窗望那个人。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白衬衫,卡其色裤子,运动鞋边缘蹭了点泥,背着一个很丑的公文包,像是上世纪的古董文物。


布鲁斯韦恩当然会马上忘记童年里出现的这个陌生人的。


他会顺利升学,在寄宿学校认识三五死党,热烈追求拉拉队队长,在毕业舞会将自己扮成某个搞怪形象。大学第一年,对未来规划还一片混沌,先组了一个乐队,很快解散,但玩得足够开心。第二年遵循父母意愿修商科专业,但成绩不如人意,后来决定转成法律,才找到合适道路,成为哥谭市最年轻检察官,嫉恶如仇,将罪犯统统绳之以法,定罪率名列前茅,是时装杂志主编最爱采访的青年才俊。麦琪,戴安娜,哈维邓特,戈登,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认识。最终他会和一个漂亮的外科医生结婚,有儿有女,家庭幸福美满得不像话,一年有一次长途旅行,去希腊晒阳光浴,或是去瑞士滑雪,有一年摔断小腿,已是他人生最大挫折。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在接近退休的时候身体机能出现一些问题,厌倦了东部的湿冷气候,举家搬到西海岸享受充沛阳光。女儿毕业后去非盈利组织工作,非洲美国两头跑,儿子则念到常春藤博士,去硅谷工作,聊天话题都是高新科技,他竟觉得自己有点落伍,戴着老花镜在餐桌边看报纸,新闻界一如既往地没落,头版头条都是政客花边新闻。


他当然不会记得克拉克肯特。


那晚的电影很精彩,爆米花亦很甜,回家的时候车上电台在播送老歌,烟嗓歌手反复在问一句话, can I keep the love I don’t deserve,旋律伤感。他回头看最后一眼。


那个陌生男人还伫立在那里,像被定住了一样。




-Fin-




谢谢看到这里的朋友。每一章大家的留言都令我感动和受宠若惊。




Notes:


1. 一直想的是用克拉克的视角以及横截面式的叙述来勾勒布鲁斯的一生,所以章节之间很多留白,很多跳跃,需要读者一起来想象补齐,谢谢大家陪我一起完成。


2. 标题中的“采访”是比较广义的,不是一定正式的事后会发表的那种,有时候是一来一回的问答与剖白。而且也不全是克拉克对布鲁斯发出的,而只是“与布鲁斯有关”。一共十一次:


第一次:布鲁斯(幼年)


第二次:布鲁斯(少年)


第三次:戴安娜(侧面)


第四次:布鲁斯(青年)


第五次:布鲁斯(墓地)


第六次:布鲁斯(911后)


第七次:戈登(侧面)


第八次:布鲁斯(飓风后)


第九次:阿尔弗雷德(侧面)


第十次:露易丝(侧面)


第十一次:韦恩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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